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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中第一位老师——回忆我的爷爷刘振炽

来源:    综合作者:     2024-01-29 09:13:11    浏览量:


刘 洋(左为作者)


  
     我的爷爷已经去世两年多了,我一直想为他老人家写一篇纪念文章,这个月是他的百岁纪念日,我是他的嫡长孙,又是他生前最疼爱的人,同时我也是我们家族第一个上了大学,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对爷爷有深厚的感情,在他百年诞辰之际,用文字来表达我对爷爷的追思之情。

    民国十三年冬月十六日(公历1924年12月12日),爷爷出生在遂宁县土桥铺杨柳沟刘家大院,按字辈取名刘兴周(参加防空队时改名刘振炽)。他是刘家这代的嫡长孙,全家对其疼爱有加,呵护备至。

      我家祖辈元末从湖南邵阳武冈县迁徙入川,到我爷爷这辈已经是第二十代了。入川的第一站落户在合川县,清初有一支族人又迁到遂宁县土桥铺,经过数代人的辛勤劳作,耕读传家,人丁兴旺,逐渐繁荣。清后期到我的高祖这一代,家中已有良田数百亩,常年顾人做活。刘家当年的一位长工,其子刘少林,在八十年代曾任过赵紫阳的保健医生,他的儿子刘光瑞九十年代在重庆渝中区枇杷街创办了中国首家民间医学博物馆。

  刘氏家族成为十里八乡的知名望族,考取功名者也不在少数。曾听爷爷讲过,有一位本房祖辈刘公岳昭曾任过云贵总督,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本族里担任过最高官职的先辈。到我高祖这一辈,家产颇丰,属当地的旺族。曾祖从小饱读诗书,虽然未能考取功名,但也算是十里八乡知名的读书人,他在平日里乐善好施,常为乡人代写书信和状子,所以大家都称他刘师爷。

  我的爷爷很小就在私塾发蒙,他还给我讲过一些私塾的事,当时的教书先生已经年逾八十,仍然留着前清的辫子,满头银发,身着土布长褂,挂一幅老式眼镜。他生于道光年间,前清时曾考过举人,对前清念念不忘。有一次,老先生上课时突然用力将手中拐杖敲击地面,痛心疾首地呼喊"乱臣贼子,祸国殃民."!爷爷说他当时年小,尚不知先生何故这样呼喊,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先生发火的情景,所以印象特别深。这位老先生还告诉过爷爷,他的先生是乾隆朝出生,学富五车,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我很感慨,爷爷的老师见过乾隆年间出生的人,爷爷又把这个故事告诉给我,历史的回忆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


       1943年末,爷爷迎来了一次影响人生的变化。本来已经习惯了家里平静的生活,平常干点农活,闲时在家读书,家中藏书满满几大箱,都是祖辈们积累留传下来的,后来在五十年代初和文革时期,被收缴和烧毁了,包括我们的家谱也被烧毁。爷爷的姨父陶心一,时任四川省防空指挥部所属的第七防空监视队队长,他让爷爷到他那里工作,于是在1944年1月初,爷爷进入了七防空监视队任工作。爷爷天资聪慧,勤劳好学,又有文化,通过几次培训,很快就熟练掌握了无线电操作和维修技术,成为队里的技术骨干,承担设备维护修理工作。

  这里顺便说一下第七防空监视队,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四川防空指挥部(司令是邓锡侯将军)在遂宁县设立了第七防空监视队,负责监视日本飞机的活动,及时向重庆和成都报告。抗战初期国民政府由南京迁往重庆,遂宁就成为拱卫重庆的战略要地,经常被日空军空袭轰炸。遂宁县很快兴建了军用机场,从1942午夏开始,美国飞虎队入驻遂宁,中日空中的力量对比开始转换,尤其是美国援助的P-40战鹰战斗机、P-43枪骑兵战斗机、P-51野马战斗机等一批先进战斗机开始装备中国空军,遂宁机场上的中国空军第四大队重整旗鼓,战斗力有了很大的提升,逐渐掌握了制空权。

  当时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成都是从武汉起飞, 防空监视队在梁平县设有监视站,发现敌机,立即电话通知遂宁,遂宁马上发出防控警报并电话通知成都、重庆。爷爷是技术骨干,经常去成都参加各种技术培训,还学会了简单日常英语。他说他修理过的设备有美国制造的,英国制造的,苏联制造的,还有国内制造的。所有设备里面质量最好的还是美国设备,美国的电报机既使泡在水里数月也能正常使用,苏联的设备又笨重又容易坏,他经常说那时美国的科技是世界上最发达的。       

  爷爷爱去坐茶馆,从民国时代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直到他去世之前的一年,爷爷才告诉我他曾加入了袍哥,四川的茶馆就是一个江湖,各色人等均聚集于此。童年及少年的时光里,我时常在寒暑假里陪着爷爷泡茶馆。我那时知道的历史知识和历史人物很多都是爷爷告诉我的。我第一次听说了孙中山、黄兴、蔡锷、汪兆铭等等民国人物,都是爷爷讲给我听的。第一次听说"三民主义"、第一次听说"辛亥革命",在爷爷身边有太多的第一次听说了。那时候感觉爷爷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爷爷讲起民国的事很感慨,流露出对于那个时代的怀念之情。他多次给我讲过,民国时期很多行业都是讲规距的,一个学徒要打72次牙祭之后才能出师。我当时问什么是打牙祭?他告诉我一个月吃两次肉,就叫打两次牙祭,三年时间总共打72次牙祭。意思就是要把本领学扎实以后才能自立门户,而现在学三天时间就可以给别人理发了,这能做好吗?后来我在保险公司工作,也是这样,一个对保险知识一无所知的人,只需要培训两天就出门给别人讲保险卖产品了,美其名曰保险理财规划师,这真的是匪夷所思。 

       1945年9月,抗战胜利了,爷爷也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遂宁防空监视队给空军提供日本飞机的情报,为抗战做出了很大贡献,爷爷也获得了由美国飞虎队陈纳德将军颁发的金质飞鹰奖章,可惜在文革时期不慎弄丢了,在那个时期被人知道有这枚奖章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所以在藏匿的过程中丢失了。

  防空监视队属军队编制,队员着统一的灰色军装,刚开始时还有配枪。抗战胜利后,防空第七监视队退出军队编制,改为政府的电话管理所,爷爷后来任副所长。

  工作之余爷爷爱去良友茶馆和竹篱茶馆,那时候的良友茶馆是本县上层社会人士聚集之地,比如官府人员、富商、名流等。在茶馆里经常能碰到奉世承、税维诚、周维干等当时遂字县的名流人士。尤其是奉世承,四十年代时已经近八十岁。据爷爷描述,奉世承有固定座位,经常都有两位年轻女子左右陪伴。他一头银发,满脸红光,容光焕发,自带一种威严感。防空监视队长陶心一经常和奉世承一起喝茶吃饭,爷爷也偶尔一同作陪。后来我查阅资料并且与奉的曾孙见面,了解到奉生于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参加过辛亥革命,是遂宁县唯一见过孙中山的人,并且得到孙中山的赏识。孙曾赠送了一把乾隆皇帝的宝剑给奉世承,文革中其后人将宝剑藏于长竹筒中得以保存下来。 

  奉世承曾当过北洋时期的国会议员,任过遂宁县参议长,当过学校校长,精通书法篆刻,为遂宁名士。1951年被土改时在西眉镇被枪毙,行刑时身着一套红色衣服,面无惧色,盘坐于地,他只是要求刽子手不要打头,留一具全尸。

  当时爷爷才二十多岁,经常身着长马褂,头戴礼帽。奶奶曾经告诉我,她第一眼见到爷爷时便被他的形象气质所吸引住了,他们相濡以沫,恩爱一生。2009年5月18日,84岁的奶奶因病去世,我生平是唯一一次见到性格坚韧的爷爷落泪,从1947年到2009年,他们共同相守了整整62个年头。

  1949年国民党溃败,12月4日,杨森由重庆退往成都途经遂宁停留,安排当地军政人员做好撤离和善后工作,因解放军逼近,他仅在遂宁呆了两天便前退往成都。

  杨森撤离后,遂宁县城军政机关里已无人值守,很多市民怕溃兵骚扰,也出城躲避,遂宁几乎快成为一座空城了。为了保证通讯畅通,守护遂宁城市的安全,所长陶心一要求电话所工作人员坚守岗位,保护财产完整移交给新政权,也有一些工作人员逃离,爷爷当时是为数不多仍然留在城里的工作人员之一。12月8日下午,解放军二野第11军第33师的先头部队开始入城,遂宁县正式解放,爷爷所在的电话管理所也由新政权接管。由于爷爷是技术骨干,所以继续在所里工作。川北行署成立后,爷爷调至邮电所工作,仍然负责维修机器设备,由于出色的工作能力,他很快得到上级领导重视,连当时的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也知道遂宁县邮电所的刘振炽维修技术是整个川北行署地区最好的。爷爷曾经给我讲过,那时候周边多个县经常请他去维修机器,尤其是修理扩大机,他能手工缠绕变压器的铜线圈,后来还带了好几个徒弟。有一次他要去中坝(今江油市)修理设备,第一天从遂宁县坐马车一早出发,到天黑时才能到射洪县,第二天从射洪县出发天黑到三台县,第三天又花一整天时间到绵阳县,第四天再用半天时间才赶到中坝。他还讲过一件趣事,当时有很多地方要路条,守路的人往往又没有文化不识字,有人甚至将一张医生的处方条递过去,对方一看上面有字,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结果还把处方条拿反了),然后就给对方放行了,如此的情节现在想来也觉得好笑。

  再后来遂宁成立广播站,爷爷从邮电所又调到遂宁县广播站(广播电视局前身)工作。由于出色的工作能力,爷爷很快被县领导赏识,那时他都在县委食堂吃饭,县委、县政府机关的人员都在一个食堂吃饭,冷绍成(遂宁首任县长)、辛青碧等领导经常在一起吃饭,都比较熟悉。很多年后原遂宁县各大机关单位的退休人员大多还认识他。六十年代他的工资已经超过六十元,比县领导还高。1980年,爷爷正式退休,接照当时的政策,由我的父亲接班。

  1981年11月25日,我出生于当时的绵阳地区第二人民医院。出生时爷爷没有在医院,只有奶奶和外婆在全程守护着,我在两边都是长孙,还是我的外公开车到安居坝,找到在茶馆里喝茶的爷爷,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里顺便再提一下我的外公,外公名叫杨步坤,1931年生,他是杨尚昆的隔房侄子,外公的父亲是杨尚昆的隔房堂哥,比杨尚昆大三岁,小时候经常在他们家一起玩耍。民国时期外公在一家美国人开的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学得一手修车技术,对汽车的结构特别熟悉,他那时就能用英语和美国技术人员简单对话。1950年西南军政委员会成立之后,经杨尚昆的推荐,外公到邓小平身边工作,主要负责修理军政委员会的小车,由于技术好很快被邓小平熟悉。外公与邓小平在同一食堂吃饭,得知外公也是四川人,小平招呼外公与他同桌吃饭,刚开始外公还有些腼腆,熟悉之后也就很自然了。据外公说当时邓小平还准备给外公介绍一个女友,外公推却了,因为那时他已经和外婆定下了终身,外公外婆结婚时邓小平还专门安排人送给他们一份新婚礼物,是一个大的皮箱子,这个皮箱至今还被我妈妈保存着。以后我再专门写一篇介绍我外公的文章。

  我是爷爷的嫡长孙,从小爷爷就特别疼爱我。每个月都会给我零花钱,他经常给我讲遂宁过去的事,受他的影响我对地方志也产生了兴趣。

  我记得1990年第十一届亚运会召开,当时有一款挂在脖子上的电子怀表,上面有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案,我想要,爷爷就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了一块,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块表。那时候总感觉爷爷中山装上面口袋里有花不完的钱,爷爷的性格非常随和,与人为善,从不张扬,无论在哪里工作都是受人尊重。用奶奶的话说,退休时他就挎了一个帆布包,带上随身衣物就回家了。

      写到这里时,我感到自己的文学水平有限,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我对爷爷的思念之情。爷爷是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师,他既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朋友。爷爷从来对我都是启发式的教育方式,从未打骂过我,我人生前四十年能与他共同走过,我觉得非常幸运。爷爷在防空监视队那段经历是我上大学以后才知道的,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没有告诉过家人,一是他把以往的经历看得很淡,二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参加过民国军队,会受到不公正的待遇,甚至累及家人。

  2021年3月6日晚上七点半左右,爷爷在吃完人生最后一顿晚饭时坐在二爸家的沙发上安祥地离开了我们。当时他双手撑着身体,仿佛睡着了一般,走得安静而从容,我想得道高僧圆寂也就是这样吧。当时我正在广元万达广场陪同女儿和她的同学吃完饭,当父亲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我时,我立马开车赶到二爸家,当我赶到时,他老人家已经躺在了搭好的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方巾。我轻轻地握着他已经冰冷的手,揭开方巾用额头去贴着他的额头,那一刻我没有哭,因为我相信爷爷是前往天国,他只是暂时离开了,未来有一天我还会和他在那里重逢!


  爷爷留下的故事很多,我写得比较凌乱,但这是我真实的表述,

是对爷爷真情地思念。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我会回到小时候,在老家的院坝里,我依偎在爷爷的怀中,看着满天的星辰,听他继续讲述永远也讲不完的历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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